2024/11/17

姚鳳北(實驗11班) -- 憶師大附中的崢嶸歲月

原載於傳記文學第98卷第3期, 586號, 2011年3月
*姚鳳北博士已於2022年6月10日過世

本文:
最近讀到貴刊 (傳記文學) 九十四卷第四期中高準學長《重憶少年時—我對師大附中的回憶》,首先給我的感覺是,師大附中的教育的確非常成功,絕非「一言堂」,乃十足「百花齊放」、「自由活潑」。這不正是過去幾十年來台灣進步繁榮,當今大陸改革開放,經濟起飛的根源所在嗎?

我是高學長的後輩,如今還記得當年高學長風華正茂,是《附中青年》的主筆之一。每當我收到新的《附中青年》時,總是像幼時看到《牛伯伯打游擊》一樣,興致冲冲地讀完。對高學長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於民國 44 年 (1955 年) 考入附中。當年第一次進入附中,參加「新生訓練」的情景猶如昨日。首先我得知我和高學長一樣,被分到初中四年、高中兩年的「實驗班」,十分興奮。最主要的是不要再考高中了,我就如此在附中度過了六年師友共處的歡樂時光。這幾十年來我曾向老妻與外人一再述說這六年多彩多姿、朝氣澎湃的往事,他們都告訴我:「這比湯姆歷險記還要精彩!」只惜我沒有高學長的文采,無法訴諸文章。


新生訓練 
三天的新生訓練裡,我們首先學會了校歌:「附中、附中,我們的搖籃,滿天烽火創建在臺灣。‥‥我們來自四方,融匯了各地的優點,我們親愛精誠,師生結成了一片,‥‥我們是新中國的中堅,看我們附中培育的英才,肩負起時代的重擔。‥‥把附中的精神照耀祖國的錦繡河山!」   五六十年來,我四處奔波,跑遍台灣、大陸、美國及世界七大洲,曾遇到許多附中學長及後輩,大家都是從附中「搖籃」出來,校友們在各領域裡也的確把附中「百花齊放」、「自由活潑」的精神照耀了整個台灣、大陸的河山。

新生訓練頭一天,我們見到了初一的導師—李雲珍老師。她剛從師大畢業,年輕貌美,英文說得、教得很好。那天她發了許多表格要大家填寫,其中有兩項:你最喜歡的學科,及你最不喜歡的學科。我因缺乏高學長的才氣,國文很差,全靠數學才考上附中,而當時少不更事,不像以後幾十年每逢填表答問都選 OK 或 Excellent。第一個問題填了「算術」,第二個問題當然是「國語」。誰知當天快放學的時候,李老師叫我去單獨談話,她收斂了那美麗和藹的微笑,很嚴肅地對我說:「語文是求學、做事的重要工具!你怎麼能不喜歡國文呢?而且如果你拋棄了自己的國語,就會做亡國奴的!!」   她這份忠告令我銘記終生,我雖才不及高學長,但至今還不忘國文,偶爾尚能寫些心得;更重要的乃是我一直以自己是中國人為榮,關心大陸、台灣,也付出了自己的許多心血。


憶胖子 
初一時我們實驗十一班有五十五位同學,來自各個小學,真是融匯了各地的優點。十來歲的孩子們 ,活潑天真, 冒險求新。譬如班上有位七八十公斤的龐然大物,名如其型,謂翟大鵬,我們尊稱他為「胖子」。胖子告訴我,他家離師大不遠,在北師附小唸小學時,每天早晚與幾個同學沿和平東路一條直直的大道走著上學、回家。幾年下來,愈走愈膩,於是經常去尋找「捷徑」(short-cut) 。今日某人宣稱從兵工學院邊的稻田裡走最近;過兩天又有人說,穿過清真寺對面,過一個小溪上用棺材板搭的小橋,肯定是最短的路。胖子就像哥倫布一樣,幾年一直在尋找去上學的新路,但一直沒搞清楚最近的「捷徑」是哪一條。多年後胖子告訴我:「直到初三唸了黃璟然老師教的幾何:『兩點之間以直線為最短!』才知道最先走的和平東路那條大路早就是最近的『捷徑』了。」 可見胖子結合實踐與理論,辯證地找到了真理。

我們初三到高一(第三到第五年),這三年的數學都是黃璟然老師教的,她的教學清晰簡明,富於啓發,引人思考。每次考完月考,第二天她就改好卷子,發給大家,當堂講解一遍,同時讓同學仔细看看,如果嫌分數給少了,還可以上去與她「討價還價」,這是我一生很少遇到的「發卷談判」。

胖子英文很好,但不喜歡數學,每次考試大多在及格邊緣。有一次月考後,黃老師發卷討論,胖子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沒去討價還價。我問他考了幾分?他只說了兩個字:「不行!」可是過了一個多月後,他悄悄地對我说:「你猜我上次月考考了幾分?」我漫不經心地說:「及格了吧?」他得意地說:「哼! 何止及格,我拿了個八十八分!」這可把我嚇了一跳,說道:「你小子居然和那幾個模範生平起平坐啦!」胖子又說:「其實不是,三張考卷,第一張三題,黃老師在上面寫了『—8』,第二張又有三題,四十分,我全不會,一個字也沒寫,黃老師倒也省事,一個字也不必寫,第三張卷黃老師又寫了個『—4』,你看一百減去八,再減去四,不就是八十八了嗎?」停了一下,胖子又說:「我當時也想到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想去向黃老師『自首』,做個誠實的好學生。但我一想到我父親看到我拿了四十八分,他的血壓可能就會衝到四百八十了!還是讓他高興一次好了!」我感動地對他說:「胖子,我覺得將來應該把你列為『第二十五孝』。」

我後來把胖子拿八十八分的事向黃老師「告了密」,但不是在那學期,而是約五十年後,當時在美與黃老師重逢而胖子已作古數載之際,黃老師聽了釋然大笑。這個故事表露了黃老師的「自由啟發」之風。


難忘的一頁鼓勵 
當時我的國文不好,不能像高學長一樣下筆成章。 每星期要寫週記,非常頭痛。每當星期天,打完球,洗過澡,吃完晚飯,已八九點鐘,人也睏了,拿起週記本真不知寫些什麼?高一時有一次實在沒辦法了,就順手把那一週黃老師(當時為導師)教 的「一元三次方程式解法」上課時的演板抄了一遍,最後加了一兩句評語 (comments) ,就睡覺了。週一交上去,幾天後發回來,翻開一看滿面紅字,心想這回「完了」!沒想到再仔細一看,黃老師寫道:「你寫的非常好!這就是‥‥」她來了勁,寫了滿滿一頁。但她當時肯定沒有想到,這一頁的評語對一個孩子的一生起了多大的作用!我雖沒有高學長的才華,卻在黃老師這一頁的鼓勵之下,也唸了個工程博士,得以養家糊口無慮。


能攻心、審勢,寬嚴皆宜 
至於高學長提到附中充滿了「白色恐怖」,這個帽子扣的太大了,也「抬舉」了附中。事實上「白色恐怖」是時代的產物,中國近代飽經列强侵凌、社會動蕩,自太平天國起義(或暴亂)以來,出了一系列的「革命」、「改革」的救亡圖强運動,過程是漫長曲折的。史學家唐德剛曾說:「在中國近代歷史上,這一轉變的程式,‥‥要經歷兩百年以上的艱苦歲月,始可粗告完成。」附中當時的管理、軍訓是有其時代背景,並非「附中精神」或別出新裁。

首先拿黃澂校長來說,他一直崇尚「自由思想」,為人和善,做事周詳,正如每當上週會時,他慢條斯理的唸著「國父遺囑」一樣。我在附中的六年,他一直擔任校長。他對培養附中的自由風氣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勞。

當時附中最「顯嚇」的老師是綽號「老甘」的甘子良,我很奇怪高學長不知是否「餘悸猶存」,文中居然沒提到他。甘老師任訓導主任多年,後轉任教務主任,他治校嚴厲有方,功在附中。當時附中學生活潑調皮,但提到、看到「老甘」,沒有不敬之、畏之的。

他從新生訓練起就「盯」上我們這班,三天兩頭親臨課堂訓話,有一天朝會完畢,他在操場把我們大罵一頓。解散後大家慢步走回教室,發現甘主任已站在我們教室門口等著,又痛訓了大家一頓:「行動散漫!無精打采!我罰你們站到上課!」那天我們全班站著上了一天課,誰也不敢坐下,回家時兩腿都發酸。幾天後甘主任又來我們教室,笑著對大家說:「你們這一班也真怪!我北平人講國語,你們都聽不懂,我教你們『站到上課 』,意思是『 一直罰站到上課的時候為止』,誰教你們上課時還要站著呢?」

多年後我們才瞭解,甘主任特別關注本班,其目標並不是我們這群孩子,而是我們年輕貌美的導師。《詩經》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甘主任做的很合理。

我們班的同學朝氣蓬勃、活潑創新,從初一起一連換了四個導師(祁懷美、李鍌、沈同倫、陳浩幾位老師),但都沒能「鎮住」。直到初三來了錢倫寬老師,他頗有商鞅之風,鐵腕治事,雷霆萬鈞,本班風氣為之一新。我當時年少無知,也許多讀了高學長寫的文章,有點「毛病」,喜歡「亂講話」,有一次寫作文「亂寫」,被錢老師叫到他宿舍「個別談話」。他指著我的作文本,提醒我這樣寫是「不行的」,屬於「思想有問題」,但他沒有記我過,也沒把我送到訓導處或警備司令部,甚至也沒要我重寫。錢老師這份忠告令我終身受益匪淺,使我雖未能像高學長一樣「聞達於諸侯」,卻也「苟全性命於亂世」了!錢老師早已作古,但我還時時對他思念不已。

我們在附中六年,從初一的李雲珍老師開始到高三的羅崇光老師,一共有八位導師。早期的五位均以儒家「 治禮教化」為本,兩年後錢倫寬老師改以 法家「賞罰嚴明」為綱。再兩年後黃璟然老師審時度勢,采道家黃老「無為而治」 之法,最後一年羅崇光老師又將黃老之法發揚光大。他們和甘主任都能做到「能攻心、審勢,寬嚴皆宜!」 使本班同學行誼有序,見識通達,受益不淺。


頗富人情味的黃羅老師 
高學長提到「一位嗓門最大但不知是教什麼的老師黃羅」。事實上黃羅老師不只嗓門大,也是個很可愛、很有人味的老師,他曾教過幾何,後任童子軍團長。記得我們初中有一次到新店露營就是跟他去的。黃老師是美食家,所以烹飪比賽由他品嚐評分。我們炒好菜後,先將大部份的肉挑出來,自己吃了,才交給他評分,結果評語是:「肉菜比例失調」,得了最後一名。

黃老師與學生打成一片,他擔任某班導師,班上賽籃球,他做教練。有一場球賽,他們那隊落後幾分,看看就要輸了,黃老師突然向裁判說他要上場,理由是:「誰能說我不是這一班的?」引起激烈爭執,球賽也停了好一陣。近年來,每當我在電視上看到 NBA 籃球決賽,洛杉磯湖人隊比賽時,球場邊上坐在最前排椅子上的影星 Jack Nicholson 不時大吼大叫,就會聯想到黃老師為學生的事總是無比的投入。

黃老師很有雅興,喜歡釣魚。上世纪 5 0 年代初,為防衛中共「解放臺灣」,各學校、機關都備有防空洞或防空壕。附中也在後操場邊挖了一長條防空壕。後來中共的飛機一架也沒來過,防空壕却積滿了水,有了不少魚。我就常見到黃羅老師拿根魚桿在那垂釣自樂。

高學長說:「附中對待同輩異性的態度也是從來不在教育之列。」但我就記得黃羅老師在上童軍課時,津津樂道地教大家怎麼「追」女朋友,告訴我們童子軍有許多「計策」,什麼時候該用那一招,還特別提醒我們:「有一招叫『激將法』,雖然有時很管用,但追女朋友時千萬別用。如果你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就上去對她說:『我就是不想知道妳叫什麼名字?』她肯定不會對你說:『我就是要告訴你,我叫‥‥‥』,你是穩會砸鍋的。」你看,黃老師不是給我們上了一堂用之一生皆準的課嗎?就拿我来说,四五十年來在老妻的管制下,偶爾略施小計,但每當不慎用了『激將法』時,都是自討苦吃。事後才想起黃老師的忠告的確寶貴。


難得的好老師們 
楊力宇老師教了我們一年多的英文,他中、英文底子非常紮實,教學嚴謹、清晰、不苟言笑。我雖英文很差,但從他那學會「分析句子」,將一個冗常的句子剖開、分析、瞭解,受益不淺。十幾年前,我到大陸帶領一群國內的青年才俊工作。美國律師送來的「談判合同」往往是又臭又長,一個句子就是六七行。我手下那些年輕人翻譯起來十分頭痛,我乃對他們說:「你們只要上過楊老師的英文課,學會分析句子,就知道那個形容詞子句是形容那個字,這六七行的句子就會很清楚了。」楊老師當今為享富盛名的學者、政論家。我經常讀他的文章,都是字句清晰,條理分明,言之有物,而一氣呵成。

祁懷美老師教國文非常認真,擔任導師也很盡責。我初一大考期間因騎劉政懷的高墊腳踏車受傷,多承他照顧。後來他還特地去我家通知我去參加幾科未考課程的補考。祁老師是遺腹子,他的父親於 30 年代赴美留學,不幸亡故,是以他生下來後取名「懷美」。未料他後來也英年早逝。令人思之傷感。

高學長提到了張書琴老師,「說話兇巴巴」、「儀表非常邋遢」、「衣衫不整、蓬頭垢面」、「還提個痰盂,在同學中穿行」,形容得非常真切。但那又何妨?她不是廣告小姐,而是物理老師。她教過我們初中物理,我們私下叫她「愛因斯坦的妹妹」,樣子不好看,但物理可教的好啊!直到現在每當我想到愛因斯坦,就會不由地懷念張書琴老師。

教我們高中化學的是江芷老師。她從不帶書、拿筆記,只用一枝粉筆,一面寫、一面講,清晰簡明。她把繁雜的化學說得像《安徒生童話》一樣簡潔有趣,為我們許多同學打下以後從事理工的深厚基礎。

另外我們初中有位物理老師—郭子克。他當時剛從台大物理系畢業,腦筋非常清晰,教學有條有理,簡單明瞭,每堂課一下子就講完了,開始問大家有什麼問題?我一生遇到過許多好老師,但能像郭子克老師一樣把那麼複雜的物理問題,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說明清楚的,還是難得的。十多年後,我到普渡大學(Purdue University)唸博士,他已是該校國際知名的高能物理教授。我每次在校園內與他相遇,他總是無比的親切。

另外高學長提到的唐玉鳳老師,從附中開始第一天就來了,她和她的先生虞兆中教授(曾任台大校長、土木系主任)都是春風化雨幾十年,桃李滿天下的好老師。她初中、高中都教過我們,講得認真有序。初中時班上調皮搗蛋的同學,對於唐老師的生理衛生, 最有興趣的就是最後一章的「性教育」。當時唐老師也真給我們上了一堂提綱攜領、簡潔明瞭的「性教育」課。弄得班上那些調皮搗蛋的同學都臉紅,低頭不好意思聽了,倒是唐老師非常輕鬆自如。高學長如果當時認真的聽了唐老師的課,就不會抱怨附中的教育不夠「全面」了。唐老師於五年前(2005 年)去世,本班劉兆玄兄主持為她編印了一本紀念文冊,而由班上兩位「大文豪」林中明兄及魏良才兄撰文追思唐老師在附中春風化雨的漫長歲月。

我雖然國文很差 ,但從小對歷史很有興趣。當時父親在家裡牆上掛了一張中國歷史年代表,我差不多都把它背下來了。初中最先教我們歷史的是鄭振模老師,他教的非常認真,層次分明,繁中有序。記得有一次上課時,他問全班:「你們哪一個將來想唸歷史的?請舉手。」全班啞然失聲,沒一個人舉手,鄭老師失望黯然,只得顧左右而言他了。事實上我當時非常想舉手,但沒有勇氣。如今鄭老師早已作古,只是我還欠他一次「舉手之情」。

另外我在附中高一時(第五年)上了董道明老師的歷史課。當時我們已「分組」,我是「理工科」,考大學是「甲組」,歷史是不必考的,於是這門課只是讓大家「混混」的。但董老師卻非常認真,正如高學長所說:「他為人和藹可親,講課非常有條理。」我還記得他教到春秋時晉楚「城濮之戰」,分析當時諸侯割據的情勢,中原與楚文化的接觸,以及此戰對中國歷史融合及整合的重大影響,令我受益不淺。幾十年來,我雖沒能像高學長一樣,風華貌盛,文采耀世,但工作謀生之餘,也閱覽了一些史籍;並與老妻遊覽了台灣、中國、美國以及世界七大洲,觀山川寰宇,體民俗風情,覓古今軼事。能有這份雅興與得到的樂趣,還應感謝董道明老師那一年的教誨。事實上我除了以後在台大一年級上了李守孔教授十分精彩的中國近代史外,董老師這一年的課程也就是我終生最後的正式歷史教育了。非常感謝高學長大作中隱示董老師現尚高壽健康,我乃於去年返台之際去拜訪他。他已九十多歲,但猶步伐穩健、思想敏捷。我不如高學長,並非董老師的得意高足,他自然不記得曾有過我這個學生。但正巧我是董老師的徐州同鄉。董老師只會講徐州話(或謂口音太重),我乃同他說徐州話。我再三感謝他給我的寶貴歷史教育,特別提到了「城濮之戰」,也向他請教了許多歷史的問題,他非常高興。

我們高三的導師兼數學老師是羅崇光老師。他是一個很有獨特個性、頗富人情味的人,教書認真,擅長專攻難題,對考大學極有效。本班同學依他的體型及面部表情,尊稱他為「 老虎狗」,他並不介意,也從來不搞記過、處罰那一套。其黃老之策與黃璟然老師相似。羅老師是一個非常親切、隨和的老師,與學生相處無間,學生都喜歡他。可惜他很年輕就得癌症而去,我再也沒能見到他了。

儲亞夫老師教過我們初中的公民訓練及高中的三民主義。他是一個具有善心的老師,教書認真、正規。儲老師終生是獨身,據說有個故事,乃是他曾追求某女老師失策,以致終生未娶。某女老師在我進校時已離開附中。但在高學長大作中,他神筆飛揚、憶往情深地形容道:「她是我當時很崇拜很著迷的一個老師。---她--梳著一雙小姑娘似的辮子,皮腐曬得較黑而眼睛很明亮,苗條的身材經常穿一襲藍布旗袍,看起來十分活潑動人。」 讀後,我不禁深深地為儲老師歎息。儲老師與羅崇光老師為莫逆之交。當羅老師去世、送葬過後的一些日子裡,儲老師悲傷不已,整日恍惚,未久在附中附近失慎被車誤撞而逝。我後來得知此消息,難過了一陣。

程敬扶老師教過我們初中的公民訓練,他是一個閱覽豐富、很有見識,在文學、社會科學幾方面都有很高的水準,而非空談主義、思想的人。我還記得他上課時談到「戀愛觀」 ,也並非如高學長所謂的「 對待同輩異性的態度也是從來不在教育之列」。他不用課本,只用嘴講,教我們記筆記。全班大多跟不上,只得下課後去抄周鑫鑫像打字一樣的筆記。他給的分數不太高,但我們的確從他那學到很多寶貴的知識。他的教學代表了附中的自由精神。

高學長大作中提到的李嘉淦老師,沒有教過我,但我記得他短小精幹,做事敏捷,是個很講效率的老師,也聽到許多學生對他的好評。高學長大作發表後,許多同學都相互問道,不知李老師現在何方?最近我聽說他尚健在臺灣,只是隱居無訊。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李老師這份涵養真令人佩服!

 
同學少年 風華正茂 
我們班上同學才藝頗盛,唸書都不錯。但除陳茂元於一年級因病休學外,以李靈峰、周鑫鑫二位最為突出。高三時羅崇光老師「專攻難題」,有時前一晚打麻將晚了,在課堂上偶爾會記不清「奇解」 的步驟。倒是李靈峰早搞通了,乃不時指點一下,難題遂迎刃而解,全班皆大歡喜。現李兄為世界高能物理一流學者。

周鑫鑫讀書敏捷,一般人看了一兩個鐘頭還糊里糊塗的書,他十來、二十分鐘就弄得清清楚楚了。而他抄起筆記來就像打字一樣的整整齊齊。當時我見他每天中午吃飯時總是狼吞虎嚥,幾口扒完便當就跑走了。有一天我走到附中後門外的稻田裏,看見他脫了鞋,卷起褲管,扒在小溝裏。我問他:「 你堂堂模範生,怎麼弄得如此狼狽?」 未料周郎大怒,對我說:「 你懂個屁!我正在抓魚和泥鰍。」 後來周兄果然成為垂釣高手。如今周兄從事尖端高科技工作,已獲專利近百個,個個都是「大魚」。每過一陣總會有新發現。

王宗方為人老實敦厚,胖子等就推他為「風紀股長」 ,對調皮搗蛋的同學壓力小一點。王兄後為台大及麻省理工學院(M I T)機械工程系高材生,在流體力學研究方面作出了貢獻。

蕭政承其父蕭錚及父摯-諾貝爾經濟獎得主海耶克之薰陶,加之努力不懈,現為世界經濟學權威、中央研究院院士。我經常向他請教有關經濟的問題,譬如今年的股市是會漲還是會跌?他總是給我一套大道理,我領悟力差,這個問題也從來沒由他這位大師那搞懂過。倒是去年在他家正聆聽他的大道理時,突然耳聞他夫人陳美雲在房內唱歌,令我肅然起敬,乃對她說:「蔡琴唱的真像妳!」

陳友仁一級的聰明,數學好,英文就不用說了,而且學什麼,通什麼:彈子、跳舞、五子棋等等,最厲害的就是吊環。當時在總辦公廳、圖書館旁有一串吊環,被他「包」 下來了。他在上面蕩來蕩去,像空中飛人一樣。陳兄因受其名之累,經常蒙冤。班上有人作了惡作劇,躲起來不出面,查也查不出來,只好說「有人做了」,但往往就成了「友仁做了」。

我們班的壁報做的很好,主要是人才齊集,有劉兆玄、高唯峻、梁君午、魏良才等等。劉文筆流暢,又跟梁中銘學過漫畫,高、魏都有文豪之稱,梁繪畫天分極高,另外還有王右鈞抄寫,他們幾位弄的使本班壁報常常得獎。據說王的父親有預感,王的字會寫的好,於是就用了王羲之的號為其名。

劉兆玄是本班最早的「四眼田雞」 之一,功課非常好, 能寫能畫,在班上也常出些「點子」。他雖沒有陶德本、毛為文、姚掄欣的體型,但籃球打的不錯,相當靈活。我當時一直想吃他火鍋(蓋帽),但很不容易。他們一家兄弟六個人都是讀附中後去台大,他的一個嫂嫂也是附中的,可謂一門附中。他們幾兄弟聯手寫武俠小說,成了當時的「巨富」。劉兄高中時分班到我們隔壁的實驗 12 班。

郭隆和姜文焯是本班兩位實業家。當年在班上他們兩人作風完全不同。郭能言善道,是一個樹上小鳥都會被他唬下來的奇才;而姜文質彬彬有如「瑪麗的小綿羊」 ,但「臨事而懼,好謀而成」 。近十多年來,我經常在北京、休士頓、臺北等地見到他們。他倆整年飛來、跑去,頗有「老驥出櫪,縱橫千里」 之勢。

林中明及其哥中斌兄頗富家學淵源。其父林文奎先生乃清華高材生,與同窗沈崇誨烈士一道報國投效空軍,抗日救亡,功在國家。林母張敬教授早年任教西南聯大,來台後一直在台大文學院教授詩詞。她學問淵博而頗富風趣。我進台大後常在校園見到她,她總是微笑地對我說:「怎麼不來修我的詩詞?還可以看『灑妞』。」但我心想,我又沒有高學長一樣的才華,還像毛主席說陳毅一樣,我連平仄都搞不清楚,那還敢去修張教授的詩詞呢? 只好偶爾在椰子樹下或圖書館裏隨便望望漂亮女生罷了。

中斌兄為實驗 10 班高材生,曾隨季辛格(Kissinger)研究國際關係,是以雖望之文質彬彬,胸中卻有百萬兵符,曾任國防部副部長。中明兄文思頗豐,在本班經常能想出一些恰時而獨特的「 點子」。譬如有一次我被通知去錢老師的宿舍作「 個別談話」。陳友仁、杜祖懿很夠意思,都替我打氣,要我「 挺得著」!大有「風嘯嘯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之悲壯。林兄卻低聲對我說:「錢老師那間小屋裏雖沒有老虎凳、辣椒水,但他罵起人來,聲勢逼人,不好受啊!但我教你一招,你只要一掉眼淚,表示悔過,錢老師就立刻會將嚴厲的面孔轉為和藹可親,放掉你了。」事後我才知道,他這一招還真靈。中明兄後從事高科技工作,錢賺飽了,就著手研究《 文心雕龍》、《昭明文選》、《孫子》、《詩經》、繁簡文字學、詩詞等等,現為著作等身,海內外知名的文學家,與高學長一樣,都為附中增光不少。

我們班個子最高的是毛為文,他們一家三兄弟,高文、信文、為文都是附中校友。毛為文籃球打的很好,全班英文最好的也是他。他是楊力宇老師最得意的門徒,不幸英年早逝,令人思之心酸。

毛渝南在班上唸了四年就去美國了,以後我在波士頓及北京常見到他。他是一個很「夠意思」 的人,經常給人由衷的忠告。譬如當年西藏發生「暴動」,臺灣各界反應激烈,還發起簽名前往西藏參加「抗暴」。我和胖子當時正要簽名,毛對我們說:「你們小孩子懂什麼?簽了名,到時真把你送去了,你們怎麼辦?」 我和胖子聽後,嚇得也就沒敢簽名了。否則,也許現在我和胖子還在青藏高原的高山深谷中。毛渝南的父親毛人鳳將軍曾來校拜訪,對老師非常客氣。毛兄原在臺灣為 AT&T 總裁,現居北京,為國際知名的高科技工業鉅子。

唐睛川因與「唐老鴨」(Donald Duck)同宗,被尊稱「鴨子」 ,他人很斯文,足球踢的很好。上到高一時就舉家移民去巴西了。他臨走時,正好我的軍訓課本掉了,乃對他說:「鴨子,反正你那軍訓課本也沒用了,還是給我算了。」 沒想到他卻對我說:「我要留作紀念。」 我心想這小子真是「為富而不仁」 。但第二周,他已離去後,我收到一個大信封,打開一看,就是那本軍訓課本和他的留言。 唐兄現居南加州,為虔誠教徒及名牧師。他閱覽頗豐,我曾與他作過各方面的交談,最使我驚訝的乃是我用很難的石油難題去考他,他居然答的非常正確。大概是他與上帝的交流勝過我們一般人的緣故。

關山初中時與我一起搭零東公共汽車上學,交情頗深。他母親和藹可親,曾任教於國語實小,毛為文、杜祖懿都是她的學生。關山為人溫和有禮,心地純良,習於助人。不幸於數年前某日清晨突感不適,沒多時就去世了。我在美得訊後,悲傷不已。我還記得曾向他借了五元台幣,一直沒還他,深以為歉,卻不知如何還他了。

姚掄欣體能特佳,籃球、足球都打的很好,是本班的主將,後為成大籃球校隊主將。來美後從名師學習,後從事熱傳遞學(Heat Transfer)研究及教學,著作頗多。

陶德本是我們班的籃球中鋒、主將,也是校隊主將。他體型壯大,而很會站位子(Position), 自比當時國手陳祖烈,很會搶籃板球及籃下跳投。很少人在籃下搞的過他。

夏尚澄頗負藝術作圖天份,現為名建築師。另外他閱覽豐富,英文也好,今年還新譯了1938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所著的《母親》,在中國出版。夏兄是胖子的至交,他常與胖子對和,創作了不少有 Bob Hope , Johnny Carson 及趙本山之水準的本班經典笑話,我隨他們受教良多,轉述給別人聽,沒有不捧腹大笑的。只惜本文篇幅有限,無法在此一一道出。

王佑民擔任近六年的班長。他品學兼優,一直都是模範青年,做事精明、能幹,深能瞭解人際、組織關係,為本班作出許多貢獻。上世纪 70 年代,我來休斯頓,他也剛來此在世界首屈一指的 M. D. Anderson 癌症中心研究藥物治療,後頗有建樹。不幸英年得大腸癌,但他在抗病期間十分堅強,我經常去看他,並回憶當年在附中同學風華正茂的歡樂時光。最後一次,他穿著實驗衣,瀟灑地笑著對我說:「好得很!裏面全是了,但還沒完蛋!還沒完蛋!」 他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只惜天道無親,不假以年。

我們班上患癌症的不少,王佑民、毛為文、林至中、孔繁謀都去世多年。有人懷疑是當年附中後面的稻田用了一種強烈的美國農藥所造成。朱怡去年也因大腸癌走了。我四、五年前就知道他的病情已到最後期,常與他研討抗病經驗。他一直非常樂觀,還同王右鈞、夏尚澄,及我和老妻一起去參加了兩次紅衫軍的反貪汙遊行。他和王佑民兩人是我見過抗病最堅強、樂觀的人。走筆至此,不禁想到本班同學除上文所敘幾位之外,還有胖子、關山、陸虎祥、林復生、曹雲凱、阮文英、陳添成、黄德宏,總共已有十三位作古。回思五十多年前大家在附中歡樂的崢嶸歲月,同學少年,風華正茂,不免有昔年植柳,今搖落之悲!


生死兩相別 
我於 2002 年底測知得了相當嚴重的癌症,乃回到休士頓以前王佑民工作的 MD Anderson癌症中心作了八個月的治療,康復良好,超出了意外。2004 年,我過於自信,欲與老妻遠征非洲。未料在北京因打了一針黃熱病(Yellow Fever)防疫針,引起激烈反應(Severe Reaction),被送到協和醫院急救,在加護病房(ICU) 待了五十多天。有好些天所有主要器官均失去功能。老妻盡了最大努力,聯繫中外各有關單位,連美國 CDC (Center for Disease Control) 也束手無策,因為據他們積年的統計,存活的機會低於 40% 。醫生也認為希望渺茫,我的兒女都從海外飛來我的身旁。好一陣日子裡,除了偶爾的清醒外,我大多是昏迷或半昏迷狀態。在那時候,我腦海裡重現了一生的往事,特別是那附中六年師友歡聚的時光一再縈回。當時我已不大能說話,在半講半寫之下,對老妻說:「如果有事發生,妳告訴我的附中同學、老師,我在最後還想念著他們!也告訴他們,那六年的共處帶給我無比的歡樂與感激!」 接著我又對她說:「妳放心好了,我這一次一定會過關的!」

我恢復後,協和醫院請我在一個千人的聚會上演講,我說道:「我深深感謝協和醫院,你們救人的熱忱與高超的醫技使我沒能在耶穌、釋迦牟尼、穆罕穆德以及馬克思的名單上出現。」 費心極力搶救、醫療我五十多天的周翔大夫對我說:「你的恢復是個奇跡,主要是由於你有很好的體質與毅力。」 在此我願由衷地向關心健康的讀者分享我這難得的經驗,我認為我這兩樣本錢都應歸功於附中六年的教育和培養。

當 2004 年,我康復之際,聽說胖子因心肌哽塞送院急救,所幸脫險。事實上胖子多年來身體並不很好,十分消瘦,已無當年的魁梧。2004 年初,我在臺北與他的最後一次相聚時,他問我:「告訴我!你這幾十年幹得最窩囊的事是什麽?」我對他說:「這些年來,我四處奔波,窩囊事的確碰過不少,但最窩囊的就是『比胖子還胖了』!」那天他拿了一隻名貴的煙請我抽,我告訴他我已戒煙多年。但他的盛情難卻,還替我點了火,未料才抽幾口,煙頭火光大作,弄得我滿臉漆黑。只見胖子笑得樂狠了,原來他在煙裡塞了幾個火柴頭,給了我一個惡作劇。我洗了臉,對胖子說:「你還是像新生訓練時一樣,江山雖改,本性難移!」

我原定 2005 年 1 月返台去拜望他,但因工作過度,身體恢復不如理想,臨時決定延遲兩個月。正在那時,胖子發現腦部有瘤,住院治療,萬幸再度脫險。但他對夏尚澄、王右鈞說他父親六十四歲就走了,他也許過不了六十四了。次月,我在北京突然接到夏、王來電,胖子因心臟病再度突發,搶救無效,猝然而逝。令我頓時回思自新生訓練相逢,那六年及其後一共整整的五十年裡的許多歡聚時光,卻是少了應有的最後一次相聚,不覺淚水已然盈眶。


看我們附中培育的英才 
高學長文中提到,他有些附中同學「不怎麼樣」,但我卻知道許多與他同屆的附中學生「很像回事!」,譬如還記得唸完初二的暑假,一天清晨我父親看著報,突然大叫一聲,對我說:「你們附中出了個狀元,這次大專聯考甲組第一名是你們學校的沈良璣,你認不認識他。」我答道:「他大概不打籃球、排球、也不踢足球、跑田徑,這個人我不認識。」但我還是感到與「狀元」同校,十分自豪。約二十年後我初到休斯頓,在一個場合裡,有人向我介紹說:「這位是休大電機系主任沈良璣教授。」我立刻肅然起敬地向他說:「你是我們師大附中的狀元!」他淡然一笑置之。沈教授畢業於台大、哈佛大學,為國際知名的電機工程學者。

2005 年 4 月我在北京,正值連戰學長(高 24 班)打破國共凍結,前往北京作歷史性的訪問。他到北大作了一個非常高水平的演講。這個演講對全國現場轉播,事後我遇到許多中國的領導、青年才俊,他們都一再讚揚連學長的演講,認為是臺灣教育的成功。連學長做到了「把附中的精神照耀祖國的錦繡河山。」 

與連戰學長同班的許世楷學長、高 31 班的陳履安學長、實驗 5 班的吳伯雄學長、實驗 10班張博雅女士、與本班劉兆玄同學都在臺灣政界作出很大的貢獻。毛高文學長(高 37班)曾任清華大學校長、教育部長,為造育英才獻身。初 36 班熊耀華(古龍)的武俠小說名滿天下。另外高 58 班學長王贛駿作為第一個上太空的中國人,傅達仁(初 8 班)是籃球國手、名體育評論員,劉國松學長在繪畫上的成就都是附中的驕傲。

六、七年前,我的兒媳婦首次到北京去看我。她是台大商學院及美國賓州大學商學院(Wharton School)的高材生。我當時問她:「你上的高中肯定是北一女中吧?」 她答道:「不是,我是師大附中 731 班的。」 我詫異地說:「我以為附中的班次永遠不會超過 200 的!」 但再一想,我已離開附中約半個世紀了。「看我們附中培育的英才,肩負起時代的重擔。」這半個世紀來,附中不知造就了多少英才,分別在臺灣、美國的學術界、教育界、文藝界、工商界等等作出重大的貢獻。像高凖學長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在大陸從事合作建設工作多年中,也遇到許多附中的學長及後輩,他們都把在附中打下的良好基礎及所學「 照耀著祖國的錦繡河山」。

另外在半個多世紀以來,特別在早期的台海對峙中,有許多附中同學為捍衛臺灣而光榮犧牲。譬如我們班上的阮文英同學,初中畢業後投考空軍幼校、官校,後在台海上空成仁。我曾多次專程去新店空軍烈士墓弔祭他,不勝唏噓。另外初 69 班的劉貴立同學,是我小學同班,附中隔壁班的同學,以後我在空軍受訓、服役時常見到他,親如手足。幾年前,我返台與他通了個電話,當時他任空軍總司令。原本打算今年回台與他相聚,卻得知他猝然去世的消息。回思五十多年前我與他們二位同聚歡樂一如昨日,如今斯人己去,令我悲淒不已,但也為他們多年捍衛臺灣的貢獻而感到是附中的光榮。


傑出的體、群教育
高凖學長大概不打籃球、不踢足球,是以我在其大作中沒見到他談附中教育中最成功之一的體育課程。附中體育重在踴耀參與,課程是當時全省最傑出的,由體育主任吳貴壽老師主持,按年齡、身高、體重分班,另有田徑隊、籃球隊等特別班次。訓練、考試認真,而各人因其所長,盡其發揮。譬如我們班上的胖子,跑的、跳的都很差。跑八百米時,我都跑完了,他還有一百米沒跑。有次考八百米,胖子想拿個好成績,拼了命,但成績沒弄好,倒是弄得事後滿臉蒼白,拐著腿,喘著氣對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現在可以打得過我了!」 胖子體型有我們一般同學將近兩個大,他沒事就對同學打一拳。我倒是很少挨他揍,令我一直感激不盡。幾十年後,我問他當年為什麼對我那麼好?他說:「你那時太瘦,手又斷過,我怕打出事來,否則我早就揍你了!」胖子跑、跳雖不行,但鉛球、鐵餅總是全班擲的最遠的。我們低一班有個「 吳胖子」,比胖子還重,足足有九十公斤。他專攻拳擊。在中學時就拿了一次省運會的亞軍,令我佩服不已,跑去問他:「 你怎麼那麼厲害?」他對我說:「 臺灣太重的人不多,這次參加省運重量級的只有『拳王』張羅普和我兩人。就只好我和他爭冠軍了,上場後我一直躲,他一直追,偶爾點我一下,幾局打完,他拿金牌,我拿了銀牌。」可見附中是人才輩出。

附中的籃球十分風行,最精彩的球都是在內操場的第二籃球場舉行。校內比賽有班際比賽及「 公開賽」(校長杯)的自由組隊比賽,參加踴耀,競爭激烈。我們班喜歡打籃球的人很多,足球好手也多。這兩項都拿過班級賽冠軍。另外當時有一種「籠球」 比賽, 乃是用一個很大的軟球,大家爭著在空中將球向對方底線推進以得分,本班也拿過一次班級賽冠軍。這些球賽對我們的「體」與「群」作了極深厚的培養。

附中早年的籃球雄冠全省,出了朱復昌、傅達仁等好手。我剛進校第一年,高 40 班由邵子凡領隊得到高中班際賽冠軍。其後文二班的李東陽打得非常好。1959 年本校在教練林承謀、主將馬立凡(高 52 班)、施迪生(高 49 班)帶領下榮獲「自由杯」籃球乙組(中學組)冠軍,全校歡騰。這一年本校初中組有個鄧紹禹 (實驗 12 班),一般人只知道他叫「三麻子」 ,是明星球員,動作快,彈性好。

附中對田徑的訓練非常注重,也出了一些俊才,譬如高 43 班的王綏漢是百米、二百米、四百接力健將。他當年 11.1 秒的百米記錄直到五、六年後,我畢業時都沒被人打破。實驗 9 班的陶天林是跳高選手。另外實驗 1 0 班的錢致慶是 1500 及 3000 米中距離賽跑好手。王、陶、錢及其他我校選手總是在全省中學及中上運動會為校爭光。


勞作、音樂、美術及文藝
附中還有一個很成功的課程,就是勞作。當時由秦彥斌老師主持的「勞作工廠」 有各種工具及機器,使我們能養成動手、使用工具的能力,在以後一生的求學做實驗,從事工程業務,以至自己修車、修房等家務助益非淺。

附中的音樂課程最主要是由楊、柳二位老師(楊蔭芳、柳挹群)擔任。還有一位後來留學義大利的劉德義老師。他們幾位的音樂造詣均很高。我雖缺乏音樂天分,但他們教的《保衛大臺灣》、《領袖頌》、《踏雪尋梅》、《南屏晚鐘》、《康定情歌》及《附中校歌》,至今猶能記得清清楚楚。高學長没説錯,至於是 C 調,還是 F 調,我的確搞不太清楚,但每當朋友唱卡拉 O K 時,我一聽就知道比鄧麗君差多了;聽到費玉青唱《南屏晚鐘》就知道他比我們班誰都唱的好。這些都是當年從楊、柳、劉老師學來的評賞功力。

至於美術的確是要有特殊天分。我有次看到電視上有個老頭用炭筆畫一條直線,覺得畫的真好。再仔細一看,原來是畢卡索。我們班上的陳添成、梁君午、高 44 班的韓湘寧、實驗 1 0 班的顧重光、老前輩劉國松學長都是有藝術天才,但如果沒有附中美術老師多年的指導,以後能否成為名畫家,就難說了。但高學長說附中的美術就是「放個瓶子在桌上說你們自己畫吧」,也不盡然。我記得有次上美術課,老師放了個臘做的蘋果要我們照著畫。他卻是在教室裏走來走去,一再地指導我們修改。他看了我的畫,說沒有立體感,不像蘋果,像個大餅。於是指導我如何修改。我用臘筆塗了一陣,他回來一看,說還是個大餅。又教我一陣,我再塗了一陣,他再來一看,說還是個餅。於是就拿起臘筆在我的畫上塗了幾下,說也奇怪,立刻就是個有光有彩、有立體感的蘋果了。他教我照這樣再畫下去,我很有自知之明,一碰也不碰了。過了約十分鐘,他再到我座位旁一看,稱讚地說:「你畫的不錯!」 當場給我一個甲等。這乃是我在附中多年唯一得到的美術甲等。但這說明老師是很下功夫,循循善誘的。

談到附中的文藝方面,當年各班經常要出「壁報」 ,寫的、畫的五花八門。本文前面提到高學長為主筆的《附中青年》就是一個「自由園地」。高學長大作中說的《文心》,我似乎讀過。在當時嚴格控制出版的情況下,這種小刊物能出五期,表示了附中的自由風氣及人才齊聚。高學長提到「現已一本都沒有了」 ,我也覺得非常可惜。

教育的目的在於德、智、體、群的總體培養。愚見以為附中的教育在這些方面是做到了均衡的發展。在品德的培養,附中學子雖活潑勇進,但大多能做到「 有守有格」,我們同學很少去做投機倒耙、傷天害理的事。在勞作、音樂、美術、文藝以及體育的培養中,附中以「 參與」(Participation)為主、競爭(Contest、Competition) 為次。這不正是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精神嗎? 毛澤東有一首詩 ——《卜算子。詠梅》:「---。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寫得很好,也就是表揚這種精神。

就拿我個人來說,在這幾方面都缺乏天分,但附中給我的教育使我能有所瞭解、喜好及欣賞,令我終生受用。我於 1985 年在北京去拜訪先父的同鄉好友及先後同學-李可染伯伯,他與我談了兩個多鐘頭,並將中國自古至今的名畫家一一作了評述。四、五年前,承蕭政同學推薦,我前往南港中央研究院去向許倬雲教授請教一兩個粗淺的歷史問題。本以為三言兩語就講完了,沒料到許教授花了四個小時把中國古代文化的發展給我作了精闢而有系統的講解。這兩件事說明了他們二位大師鼓勵後進學習與參與的古道熱腸,達到了萬世師表孔子「與其進也 」 的境界。他們的「有教無類」、循循善誘令我感佩不已。而他們這種境界不正是附中整體教育的寫照嗎?


便當 、魚丸湯與紅茶冰
當年在附中的同學一定不會忘記中午的便當,校門口的魚丸湯及紅茶冰。那時候沒有微波爐,各班備有一個大竹筐。早上各班把班上所有的自備午餐便當放在竹筐內,然後抬到總辦公廳後面的廚房去加熱,中午各班派人取回分發。民以食為天,抬便當、吃便當自然成了大事之一。胖子的便當是全班最大的,還有兩層,大的裏面有個小的。我曾好奇地問胖子為什麼要用兩層便當,他很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是大便當飯!小便當菜!」中午,校門打開,可到門口吃一碗魚丸湯或陽春麵。據說那老闆燒湯的鍋十幾年都沒洗過,那魚丸湯真鮮美。吃魚丸湯或陽春麵時有個要訣,就是只要魚丸或麵沒全吃完,就可去免費加湯。

最值得回憶的乃是紅茶冰。一個潮州人,五短身材、滿嘴金牙、面如其紅茶冰的小販,總是騎著一輛腳踏車,後面放兩個裝滿紅茶冰的桶子。上學的時候,他在後門外。學生可以伸手出去買紅茶冰。但放學後及週末,他就進學校裏,跑到球場邊賣紅茶冰。他的生意很好,附中沒喝過他的紅茶冰的人肯定不多。他只有幾個玻璃杯及一小桶洗杯水。以現在的觀點來看,他的紅茶冰也許不夠衛生。但當時卻從沒聽說有那個人喝了他的紅茶冰而拉肚子的。多年後,每當我參加國宴、大宴,用到上品飲料時,往往覺得都沒有他那紅茶冰可口。我和許多同學畢業以後,週末還常回附中去打球和讀書。總是見到那紅茶冰小販,與他成了朋友。有時他還參加我們,投兩球。他很會做生意,人也很好。常常喝完一杯,還給我們免費加半杯,沒錢付則可賒賬。他一般也不做筆記,到時誰欠他幾杯的錢記得清清楚楚,當然我們也從來不會賴他的帳。打完一陣球,幾杯紅茶冰下肚,清風徐來,三五同學席地而坐,擺個龍門陣,指點江山,其樂無窮也。

我出國後,臺灣經濟起飛,當時就想到那紅茶冰小販一定發財了。這位紅茶冰小販給我很大的一個啟示,把附中崇尚的自由開放的精神用於治政,放手讓老百姓去做,應該比什麼「 實踐、矛盾」兩論,或「軍政、訓政」都會有效,這也是近幾十年來,臺灣、大陸走向昌盛繁榮的根源所在了。

據聞,他後來一直在附中賣紅茶冰近五十年。2007 年,附中六十年校慶時,他已疾病纏身,退休不幹了。但附中的學生思念他,千方百計找到了他,請他回來參加六十周年慶典,作為上賓。老態龍鍾的他來了,還和當年一樣,又賣了一天紅茶冰。在同學的眼裡,他就是附中的歷史,代表了附中親愛精誠的精神。在他的眼裡,附中就是他的家、他的一生。參加過這次校慶不久,他就離開了人世。我相信如今他在天國一定會向上帝報告:「我對師大附中的印象有不少是相當好的!同學都顯得生氣蓬勃!」而非高學長所說的「印象有不少是相當壞的!同學都顯得呆呆笨笨!」


春風化雨 42 載的王老師
今年(2010 年)4 月 10 日是附中 63 周年紀念。在附中這 63 年的歷史中,還有一位比紅茶冰小販待得更久的人物。那就是我們班的王右鈞同學,他從民國 44 年(1955 年)進入附中,其後去師大,畢業後立即返回母校教學,連實習算起,任教達四十二年,直到前年(2008 年)退休。他在附中整整待了五十三年,貫穿了近百分之九十的整個附中歷史,是附中有史以來待的最久的人,也是教的最久的老師。堅持有恆(Perseverance)是最難得的美德之一。王兄能在附中堅持五十三年、教學四十二載,非常人所能。春風化雨、桃李滿天下,萬世師表孔子門徒三千,而王老師四十二載的學生當遠超於此。

「有教無類」是孔子最偉大之處。王老師教學認真、注重啟發,不分學生素質、背景,總是循循善誘、殫精竭慮。他的「有教無類」得到廣大學生的崇敬。我曾去他家,見到客廳牆上掛了一幅大橫匾,上款—王右鈞老師惠存,下款-師大附中某某班全體學生敬贈,正文為鄭板橋所書的「難得糊塗」四個大字。猛看之下,真把我搞糊塗了,乃對王說:「 別人都是『春風化雨』 或『桃李滿天下』 的匾,你老兄教了四十多年,怎麼弄出個『糊塗』了呢?」但轉瞬之間,我有所領悟,乃說:「 看來你老兄一定像黃璟然老師一樣,常給學生八十八分了!」

這幅「糊塗」匾幅令我深深體會到王兄的有教無類已達到了黃老師的境界,想來在他這四十多年中所教的許許多多學生的心目中,都像我對黃老師一樣:「 他(她)是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老師之一!」最近我曾造訪了他的一些學生,他們都告訴我,王老師自己是附中的學生,也是附中教的最久的老師。他對學生總是熱誠、親切,與學生打成一片,這就表露了最可貴的「附中精神」。


尾聲-親愛精誠、師生結成一片
去載 (2009 年) 返台,隨王兄回到附中。當年的舊大禮堂早已拆除、總辦公廳也已無影無蹤、總是擠滿人的內籃球場已成草坪,黃羅老師釣魚的防空壕早已填平改為暗溝,陳友仁揚威的吊環也不見了,就連高學長懷念的張書琴老師的閣樓亦已改建。王老師告訴我,從 1955 年新生訓練以來的五十多年中,附中經歷了千千萬萬的變化,但有一點是永遠不變的,就是「 我們親愛精誠,師生結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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